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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今天起,终结对张国荣离开的世俗质疑

2016-04-01 廖伟棠 大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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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实往往如此,我们浑浑噩噩半生,直到遭遇挚爱至亲之死,才是我们第一次深吸一口气思考生之意义的机会,尽管大多数人思考之后依旧浑浑噩噩下去。


每一个选择了死亡的人,在关键的那一刹那想必都已超越了我们惯常的生死观,而与另一个世界的逻辑开始了第一次接触。这种接触必然刻骨铭心,因此可以理解为什么自杀未遂的人会像上瘾一样一次次试下去,直到成功为止,女诗人普拉斯,小说家太宰治,甚至明星张国荣,他们的最后一次都不是第一次。


当身边所有人都在用碌碌的生去尝试遗忘死亡、否定死亡强大的虚无感的时候,那些准备自杀的人已经在用死亡赋予其实更虚无的生以意义。加缪说:自杀是唯一的哲学问题。他不是危言耸听,究其根底,死亡是人之存在路程上最强悍的可见物,它时刻窥伺着突然一跃而出把你存在的所有意义取消,在这么一个永恒终结者前面人类的所有努力、功业皆成笑话,谈何存在主义的挣扎进取?

但加缪让我们一同思考的是,有一种偶然,连死亡都会束手,那就是时间。时间是不可逆的,即使在科幻世界里时光旅行也不可能回到过去,因为回到过去意味着你已经篡改了构成今天“果”的一系列“因”的亿万分之一,那么“今天”也就会跟着改变。



但是,时间可以中断,杀死自己就是这种人类尝试代替神的冒险。每个人都必须一死,你不能选择死亡与否,但你能选择在你的死亡之前随时提前死亡,这是加缪交给我们唯一关于自由的确认。

自杀成为哲学问题,正在于它是唯一可行的自由,尽管它貌似消极。西西弗斯不断推石头上山,为什么他不在中途把石头连同自己扔进山崖中呢?难道他真的以为石头会在一次一次的滚上滚下中消磨殆尽?等待死亡、暗暗盼望自己将成为人类史上第一个不死者,与承认并且抢先拥抱死亡,哪一个更消极?

自杀不应该有任何世俗期待混杂其中,否则它便不是纯粹的哲学行为。所以,川端康成的自杀要比三岛由纪夫的自杀更有意义,因为后者带有政治和美学双重的诉求,而川端的自杀仅仅是自杀本身。由此看来,因为生理学上的“抑郁症”导致的自杀也属于这种纯粹的自杀,因为它不能从世俗意义上寻找出自杀的理由。



可笑的是,世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样一种自杀,这样一种死亡。张国荣的自杀就是如此,我看过一些电视节目探讨他的自杀,都是纠结于自杀原因而且百思不得其解。的确,四十出头的天王巨星张国荣一切都仍如日中天,与同性伴侣唐先生的关系也平稳发展,其他的如自导电影因故中止等等并不构成致命打击,唯一确证的就是遗书和朋友们披露的抑郁症,然后我们就像每一个抑郁症人士的朋友一样,幼稚地把死者的解脱视为对我们的背叛,反复质问为何。

也许我们潜意识感受到了死者对我们的藐视——他们已经超越生死荒诞的二元对立。因为某种先天的不同而来的抑郁,我不愿称之为病症,而更愿意视之为某种命运赐予的痛苦的礼物,它让“患者”体会到刘小枫所说的那种“形而上的无路可走”,它强迫相关人等去体验死亡,体验这完全外在于我们生命的一个大哉问。

现实往往如此,我们浑浑噩噩半生,直到遭遇挚爱至亲之死,才是我们第一次深吸一口气思考生之意义的机会,尽管大多数人思考之后依旧浑浑噩噩下去。



“我听人家说,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,它只可以一直地飞呀飞,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,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,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……”王家卫借张国荣饰演的旭仔在《阿飞正传》里说的这段话,早已在传媒几十年的翻炒中变成令人厌烦的滥调。我倒愿意提醒大家回想一下,在电影接近结尾,旭仔弥留之际所说:“其实,这只雀仔从一出生就已经死了。”

我希望这不只是什么阿飞的自我否定。从死亡思考的角度来说,它让我想起存在主义滥觞阶段的一位大诗人的生死观,里尔克,他一辈子都在思考生与死,他认为生死相依,从一出生,就有一个“死亡”同时在你的生命中成长,人的一生不外乎是学习死亡。里尔克选取的思考对象是早夭者和敢于直面死亡的英雄,他在晚年巨著《杜伊诺哀歌》(本文依绿原译本)把这种思考发挥到极致:在第六哀歌,他歌唱无花果,是因为——

“我们以开花为荣,却无可奈何地进入了
我们最后的果实之被延宕的核心。”


无花果一样的英雄却不屑于延宕死亡果实的成熟,而直接把开花融汇于果实当中,让死亡成为一门艺术——

“只是在英雄身上,以及那些注定夭亡的人们身上
从事园艺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。”


在第九哀歌,里尔克直接把死亡称为“知心的死亡”,并且指出对死亡的熟稔使到“额外的生存/在我的心中发源”,额外的,是因为生恰恰因为知道死之后变得丰盈,所谓“获得新生”。

吁,关于死亡,关于自己选择的死亡,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是因为自从1989年第一次被海子的自杀震撼(震撼我的是他的遗诗和死法所展示的从容),到日后一些智慧的朋友选择离开,他们始终在质疑着我们习以为常的那句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,他们呼唤着我们珍重生命的同时,也去尊重死亡,去接受在死亡世界里理应存在着的,与我们生之世界迥然有别的逻辑,那里绝非一片虚无。

即将到来的清明节,本来并非一个祭祀死者的哀伤节日,相反古籍里与之相关的文字大多明朗愉悦,像《岁时百问》中说:“万物生长此时,皆清洁而明净,故谓之清明。” 《礼记·月令》更说:“仲春之月,令会男女,奔者不禁。”后来我们选择在清明与死者同游,是一种朴素自由的齐生死之观。这个时候,我们回想起那些勇敢死者,又有什么资格去八卦菲薄他们的痛苦或者洒脱呢?毕竟,我们常常自知世上有“偷生”,没有说“偷死”的。

【注】本文原标题为《未知死,焉知生——从那些令人“惋惜”的自杀者说起》


作者:廖伟棠
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香港作家,诗人、摄影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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